1999 年的哈尔滨，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学府路上的白杨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风一吹，碎叶就打着旋儿往机电校的铁栅栏里钻。
小秋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踩着露水去水房洗漱，搪瓷缸子撞在水龙头上的脆响，成了 302 宿舍清晨最固定的闹钟。
开学第一周是摸底课，把语数外和专业课混在一起上，美其名曰 “了解基础”。
小秋坐在教室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面前摊着数学课本，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黑板上的二次函数图像像盘绕的蛇，老师嘴里的 “韦达定理” 飘过来飘过去，她盯着课本上的例题看了十分钟，还是没弄明白第一步到第二步的推导逻辑。
“不行，这玩意儿比我妈纳鞋底还难。”
小秋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又给小人添了个皱眉头的表情，旁边批注 “小秋本人”。
同桌的小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递过来一张纸条：“别走神，王老师瞪你呢。”
小秋赶紧把纸条塞进口袋，抬头假装认真听讲，眼角余光却瞥见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确实正往她这边看。
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把注意力拉回课本，可没过三分钟，思绪又飘到了昨天下午的钳工课上 —— 那才是她的主场。
昨天的钳工课在实训楼一楼，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机油味，三十张钳工台并排摆着，每个台面上都放着锉刀、锯弓和待加工的铁块。
指导老师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老技工，姓刘，据说以前在机床厂干了二十年，手上的老茧比铁皮还硬。
他拿起一块打磨得光亮的铁块敲了敲讲台：“今天的任务，把这铁块锉成边长三厘米的正方体，误差不能超过半毫米。
谁要是能做到，期末实操课首接给优。”
话音刚落，底下就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小金皱着眉捏了捏锉刀，又赶紧放下：“这玩意儿也太重了，锉一会儿胳膊就得酸。”
小陈推了推眼镜，对着铁块研究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小秋却眼睛一亮。
她老家的灶台坏了都是爸爸自己修，她跟着看过无数次，磨个铁块对她来说不算新鲜事。
她先拿起划针在铁块上做好标记，又用虎钳把铁块固定住，握着锉刀的右手沉住气，顺着一个方向慢慢锉起来。
锉刀划过铁块的声音刺耳，火星时不时溅出来，落在她的帆布手套上，留下一个个小黑点。
刘老师在教室里踱来踱去，走到小秋身边时停了下来，盯着她的动作看了足足半分钟。
小秋没敢抬头，手上的力道却更稳了 —— 她知道老师在看她，这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半小时后，她放下锉刀，用卡尺量了量边长，不多不少，刚好三厘米。
“不错。”
刘老师拿起她的作品，对着光看了看，难得地点了点头，“锉削方向正，表面粗糙度也够，比有些男生做得还好。”
周围的同学都凑过来看，小金惊讶地睁大眼睛：“小秋，你也太厉害了！
我这才刚把棱角磨掉。”
小月更是满脸崇拜：“你以前是不是练过啊？”
小秋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跟着我爸修过东西，瞎琢磨的。”
其实她心里偷偷乐开了 —— 文化课不行又怎样，实操课能拿第一，以后找工作照样有底气。
她想起枕头底下的素描本，要是以后能把设计的零件亲手做出来，说不定也是条路。
“叮铃铃” 的下课铃打断了小秋的思绪。
王老师合上课本，留下一句 “明天交作业” 就走了。
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男生们勾肩搭背地讨论着昨晚的球赛，女生们则围在一起聊八卦。
“哎，你们听说了吗？
隔壁班的林晓被校外的混混缠上了。”
李娜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她靠在椅背上，手指绞着头发，一脸看热闹的神情，“听说那混混天天在学校门口堵她，让她做女朋友。”
“真的假的？”
小金凑过去，眼里满是好奇，“林晓那么文静，怎么会惹上混混？”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她自己招摇。”
李娜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屑。
小秋正收拾课本，听到这话皱起了眉。
林晓她认识，是隔壁电子班的女生，上次领生活用品时帮她递过纸巾，说话细声细气的，看起来特别老实。
她放下课本，站起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晓自己说的？”
李娜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我听我表哥说的，他就在这附近的汽修厂上班，见过那混混。”
“那你有没有想过帮她？”
小秋往前走了一步，眼神首首地看着李娜，“光在这儿说闲话有什么用？”
李娜没想到小秋会跟她较真，脸一下子红了：“我怎么帮啊？
那混混看着就不好惹，万一连累我怎么办？”
“就是啊小秋，咱们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王芳也附和道，“那些混混都有刀，太危险了。”
小秋没再理她们，转身往外走。
小月赶紧跟上她，拉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小秋，你别冲动啊，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危险，所以才不能看着不管。”
小秋放慢脚步，压低声音，“林晓一个人肯定吓坏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帮她。”
两人走到校门口，果然看见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靠在电线杆上，嘴里叼着烟，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进出的女生。
小秋拉着小月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男生虽然看起来嚣张，但每次保安室的大爷往外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往后退两步。
“有了。”
小秋眼睛一亮，拉着小月往保安室走。
保安室的张大爷她认识，上次她帮大爷搬过煤球，大爷对她印象不错。
“张大爷，您忙着呢？”
小秋推开门，脸上堆着笑。
张大爷正趴在桌上看报纸，抬头看见她，笑了笑：“是你啊，小丫头，有事吗？”
“是这样的，” 小秋往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您看那黄头发的男生，天天在这儿堵我们班同学，吓得她都不敢出门了。
您能不能管管啊？”
张大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又是这小子，上周就有人反映过。
我去说过他两次，转头又来。”
“那您能不能跟学校保卫科说一声？”
小秋赶紧说，“要是保卫科的老师出面，再把他的情况告诉附近的派出所，他肯定不敢再来了。”
她昨天路过保卫科，看见墙上贴着 “校园安全联防” 的通知，知道学校和派出所是联动的。
张大爷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儿得较真。
你先让你同学别出来，我现在就给保卫科打电话。”
小秋谢过张大爷，拉着小月往回走。
刚走到教学楼拐角，就看见林晓躲在柱子后面，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秋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害怕，张大爷己经给保卫科打电话了，很快就能解决。”
林晓抬起头，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谢谢你，小秋。
我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跟家里说，都快吓死了。”
“没事的，有我们呢。”
小月递过纸巾，轻声安慰她，“以后再有这种事，别一个人扛着，跟我们说。”
那天下午，保卫科的老师带着两个保安在学校门口蹲守，果然把那个黄头发的混混逮了个正着。
听说老师把派出所的人叫来了，那混混吓得当场就认错，还保证再也不来学校附近晃悠。
林晓特意找到小秋，给她带了一袋水果糖，哽咽着说：“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秋把糖分给宿舍的人，自己留了一颗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
李娜和王芳接过糖，脸上有点不自在，没好意思说话。
小金一边吃糖一边说：“小秋，你也太机智了，居然能想到找保卫科和派出所，我以前只知道硬碰硬。”
“硬碰硬没用，得找对方法。”
小秋剥开一颗糖递给小月，“那些混混看着凶，其实最怕官方的人。”
她想起小时候村里的无赖欺负邻居，爸爸就是找了村委会，才把事情解决的 —— 凡事都有规矩，顺着规矩来，比蛮干管用。
这件事之后，小秋在班里的名气大了起来。
男生们不敢再随便跟她开玩笑，女生们则更愿意跟她亲近，连以前不太说话的林晓，也经常来找她和小月一起吃饭。
302 宿舍的氛围也变了，李娜和王芳虽然还是有点傲气，但再也没说过嘲讽小秋的话。
周五下午没有课，小秋回了趟家。
她老家在哈尔滨周边的县城，坐公交要一个半小时。
妈妈看见她回来，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她腌的芥菜丝，油汪汪的，还放了辣椒和芝麻。
“这是给你带的咸菜，配馒头吃香得很。”
妈妈把罐子塞进她的包里，又往她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在学校别省着，饿了就买个鸡腿吃。”
小秋鼻子一酸，把钱推回去：“妈，我有钱，您留着自己花。
咸菜我拿着，够我吃半个月了。”
她知道家里不容易，爸爸在砖厂上班，一天才赚二十块钱，这二十块钱说不定是妈妈攒了好几天的。
回到学校时，天色己经暗了。
食堂里没什么菜了，小秋买了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小陈坐在她对面，只买了一碗稀饭，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有点落寞。
小秋知道小陈家里条件不好，爸爸瘫痪在床，妈妈靠种地供她上学，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两百块，连馒头都不敢多买。
“小陈，尝尝我妈腌的咸菜，可香了。”
小秋把玻璃罐推到她面前，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放在她的稀饭里。
芥菜丝的香味瞬间飘了出来，带着点辣味，闻着就让人有胃口。
小陈愣了一下，连忙说：“不用不用，你自己吃吧。”
“没事儿，我妈腌了一大罐，吃不完。”
小秋又挖了一勺给她，“快尝尝，配稀饭正好。”
小陈低下头，小声说了句 “谢谢”，然后慢慢喝起了稀饭。
小秋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好受 —— 都是离开家上学的姑娘，谁不想顿顿吃好的呢？
她想起自己的素描本，想起那个 “理想窗台”，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不仅要让自己过得好，还要帮衬身边这些不容易的人。
晚上回到宿舍，小月正在敷面膜，看见小秋回来，赶紧摘下面膜：“小秋，你可回来了！
林晓刚才来找你，说想请你周末去中央大街玩。”
“中央大街？”
小秋眼睛一亮，她早就听说过那里，有好多俄式建筑，还有卖面包和红肠的，“她还请了别人吗？”
“就请了咱们俩，说感谢你帮她解决了混混的事。”
小月凑过来，一脸期待，“咱们去吧？
我还没去过中央大街呢。”
“去！
当然去！”
小秋把咸菜罐放在柜子里，心里盘算着明天穿什么衣服。
她翻出那件唯一的格子衬衫，是去年妈妈给她买的，过年才舍得穿。
她又想起白天钳工课上刘老师的表扬，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 在哈尔滨的日子，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夜深了，宿舍里的灯熄了。
小秋躺在硬板床上，手里摸着玻璃罐的冰凉，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咸菜的香味。
她想起今天帮林晓的事，想起小陈喝稀饭时的样子，想起刘老师的表扬，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姑娘，文化课学不好，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她有手有脚，有一股子韧劲，还有愿意真心对她的朋友。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小秋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 —— 她好像己经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学府路上的这个 “野丫头”，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在这座城市扎根。
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她知道，只要自己不认输，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第二天早上，小秋早早地起了床，换上格子衬衫，又帮小月编了个辫子。
两人背着包走出校门，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暖的。
远处的中央大街在向她们招手，而更远的未来，像一幅还没画完的素描，正等着她用双手，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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