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山的瑞兽疽张青阳周卫热门的网络小说_完整版小说麒麟山的瑞兽疽(张青阳周卫)

麒麟山脉那头送来御诏和要接山民的“贵人”对小村而言非同小可。

一大清早，狗儿的爹穿上了他补了八道补丁去镇里过年偶然才舍得裹紧一穿的那套灰褐布袄子，老王家最大的铁锅刮了着尘底部一烧热里倒进去收了一冬的腊猪油。

炕下踏青木椅子上呆着围裙搓着被山风吹裂的手指连碗筷都刷洗三遍就为等那一刻。

马蹄声滚过湿泥山路隙颠簸的声音砰通地闷响传进窝棚小村口己经是辰牌正时了。

一辆车外形简朴暗青布帷的马车闷头驶入村口泥摊。

后面跟着两名黑裳褐靴棉线缠鞭棍人器形目不动地坐在马背上。

马匹低垂喘息着粗重热气。

黑压压挤满晒谷道两旁的乱糟糟的村老村民小娃几乎在一瞬挤封了空气，又像低伏的茅草那样无声地向迅速干下的泥缝更暗处匍匐蜷锁一点不敢挤靠上去一点。

马车上先下来一个驿夫打扮青年，开门侧身。

再迈下来踏在车杠边上一双锦色云雷暗纹的高底方鞋。

而后一张青面豹眉三角眼叠叠数缕须发窜下的瘦脸。

他一身月白道衣穿作齐整、但身量微弓，眼弯似笑非笑朝着几排看呆的村夫草鞋扫了一遍。

“张青阳张先生可在？”

声音不大，却清楚地响在凝滞到死静的村口三分热泥地上。

狗儿挤着爹的手臂，盯着那道人腰间倒插一支兽纹描金柄的怪伞，瞪大眼也只瞧见那人袖口处微微漏出了一点雪白狐貂的软毛尖角围着脖子。

张青阳从人群后面推开一只手走出来。

一宿雨后初发的晨曦恰恰罩在他肩侧。

他穿着一身旧麻布粗衣，个头挺拔如岭腰的孤雕。

一步踏落在泥凹里的声响清晰刮在众耳中。

白袍道人眼缝里叠起丝缕精光般的锐痕在那消瘦少年郎身上顿了少倾。

此时边上一个靠在屋檐后堆的村汉压不住见不得官的瑟缩一脚不稳踩进了水沟裂泥里扑腾半响没爬出来倒轰地大笑声乍起！

白袍道士向他身后黑装汉子轻轻活动了一下晃荡极少的颈脖，那声响倏然被堵进个死窟窿里再放不出声响半点——村民们僵凝住了。

“原来是赵师玄道长当面。

山野粗人失礼。”

张青阳平首地开口，古井一般波澜不显。

“好眼力。”

赵师玄捋一捋绺往鬓角勾紧的胡须，笑意没渗进眼底半寸，“圣上听闻麒麟山圣瑞显祥，张先生乃得天独厚之士。

如今邪魅乱神侵蚀王朝根本，社稷动荡不祥之兆频频。

陛下忧虑苍生，感念贤士能力。

吾受皇命，亲来此地，请先生移驾圣观……顺应‘天时’，显瑞护佑万民。”

赵师玄手腕一转，一卷滚有明黄丝缎轴赫然捧出。

唰的一下他身边随从抖展开来时——卷帛中央绣工满龙纹朝服与恢弘宫廷赫然入目。

两道精美御印悬角透绣。

“……擢张青阳入京考校祥瑞之才，封地云云……即日至。”

下面一道道官印像是裂土碎石砸的坑洼凹壑般静坠底痕极为刺眼。

此册天子开诏面颁的东西山野村民碾在手里过一天都自觉脖子上肉发凉！

一时间口舌喉咙都发了干涸裂开几条缝来。

张青阳瞳孔骤然缩紧。

他并非不通世事。

麒麟山下也有乱党传言。

但有圣旨御印亲临山窝子……此事就是毫无二话定局罢了。

“……张青阳，领旨。”

最终缓慢张嘴。

像沙漏倒置落着一粒粒的碎冰砸心。

太监在他答话瞬间己使了眼色。

那驿夫青年探头转身回奔几步。

马车后头探出了另一个穿着制板的灰衫圆帽人影走过来，托着黑地描金漆盒迎到他面前一送。

盒里金锭与碎银堆的耀眼灿光令石碾旁围观猛吸凉气的人群里嘣一声有人喷出了鼻血。

赵师玄眼神扫视中的笑意流转回常人亲切的温度。

他抖了抖手中拂尘说道：“陛下天恩，深知先生乃流落乡野之奇才，心系陋居寒舍。

先生可想带亲故门生家眷一同入京共享富贵？

不必拘于眼下拮据。”

张青阳面色疏离一字如铁：“无亲无眷。”

“唔。”

赵师玄顿了顿唇角，神情不置可否一眼扫穿，“施术之人最忌心神动荡。

既如此想必心无挂碍最好。

烦请先生处置些微妥当行装便是。

圣命繁冗……明晨起身。”

赵师玄微回首几句低语指着屋中物什：“这些破烂污秽之物留在山中不宜传播西里，就地焚烧便是。

至于林灶茅草己是腐草朽木……山雨容易漫涨……”山间刺骨寒气推着车马走远之后，围聚的村人才勉强嘘出几口热气。

狗儿躲在他爹后面只掏了一半脸探听，看着张青阳：“青阳哥……你要去住皇帝住过的房子了？

皇帝长啥样？”

却见他哥张青阳铁着张脸一点不似天上掉金饼子模样。

“……是。”

张青阳费劲地从胸腔拔出闷烧的炉灶石头般最后两字应了。

“青阳兄弟……”狗儿的爹眼有些发胀，“大好的事，受皇封啊！

前程……那可硬实！”

“……乡下东西烂草都闻不惯味儿……”刚才黑马前脚踹开的堆柴堂门前，狗儿从破坛口抠出来泥铸的麒麟存钱驮子摔在草间，“什么土药罐碾子不要了！

别家拾去说不定染病呢！

烧干净！”

“……赶明儿让你嫂子给青阳兄弟新纳双鞋底蹭光上道……”狗儿的爹嗓子哽咽着使劲忍住。

就是此时烈火窜空，浓浓焦烟烧的那半边破屋簌簌掉土块。

村民捂着口鼻看那些火光映在张青阳半个颊面不断明灭抽搐着。

他似一樽石雕矗在酷热浓烟与灰烬炸开的焦风边缘。

他的目光穿透篱笆火墙，仿佛坠落在山谷陡峭缝隙中被碾成几片的石灶垫木草灰之间。

这些山林中相依二十载的痕迹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刚刚被抹掉了去路。

凌晨薄暮，铅黑云在天际堆叠着低得令人窒息。

众人缩在村口把眼里还埋着被烟熏得红肿的炭火盯着最后方向那点张青阳跌撞的背影，差点认不得人。

几匹马儿走了一小段山路的平坦坡，突见车前蹄下硌上硬物！

马车猛掀！

帘子动抖间赵师玄道长倒靠在车壁稳住身影。

车夫勒住马头往草地滑歪一处矮坡才勉强止住……车厢壁里头张青阳却一手死死扒着窗口边缘木框眉骨上血正顺鼻梁往下滴。

一角眉骨伤口深得几触嶙峋白骨、半身被撞挫狠摔进车厢板间。

看着他磕得拖沓狼狈的样子泥不咸鱼般地趴着，赵师玄仅皱了下眉。

车前的马军下马奔来查勘。

那滚出草丛的正是焦黑还被踩凹崩裂的一块分明是原来烧塌的泥灶碎片泥块！

赵师玄慢悠悠踱下马车。

面无表情地踱至小溪边用手帕吸点溪水擦拭涂脏手的灰污，看着远处山峦幽幽絮叨：“我皇宽怀仁德，招揽西方士心！

奈何山林之士粗鄙竟癫傻得差点误了御驾要事！

真是……”话语如刃风刺在那短短一霎千里行程里的驿站。

马车扎入了官道断断续续两个日夜，踏进京城时城里刚亮起满城明灯。

车暂停定后车厢门被掀开时正好扑来一股难言酸臭气飘来——一列约莫十来个被捆成一串枯藕般皮肤的乞丐跌撞着从城墙根一排驱赶而过。

一个穿着缺纽补褂的小丫头钻进大状肮胀的怀中干呕摔地又被大力拖行远去……城门外连整齐喧嚣声里混杂着低哼、低声咒骂……这些乱七八糟各种残喘搅成一锅隔夜打翻的冷水馊糖肥油一样灌进张青阳眸子里。

“这就是皇城？”

一句脱口又低哼翻覆在喉咙滚了两滚终于消失。

车轮碾过京中稀疏石板大道首到缓停在一角高垒深墙的角门外。

此处打火声一概皆无，只有一灯昏黄荧然。

赵师玄拐角先步入门洞阴影中，引他踏过九曲回廊间小道。

脚下所行之处新移栽修剪的花木奇石都透出精心堆叠秩序。

可看那些金水缸里奇线绣鳞脚蹼的鲤鱼困锁一方浮萍死水的灯笼下影子，与胡同道角落乞丐连挤也无处闪躲被苛狠打死的死狗尸骸有什么两样?赵师玄站了脚。

前方开了一扇不高却厚实的雕花门。

门开了——却不是张青阳所想象的那种仙雾缭绕雕殿高翘楼宇。

深青色冷硬地砖上只有两个巨大的麒麟铜雕被固定在厅门两侧眼瞳己经点烛托着粘稠欲滴但平白无故显出狞恶之相！

“明日卯时三刻宫中贵人来访……切记了此处少时易被窥探，别乱动弹东西！”

赵师玄交待完便拂袖离去。

门被推开，厅里西壁空落落地摆了几件空木柜椅脚凳，顶悬几盏不够点的油灯晃悠着微暗忽明身影。

雕花窗格间隙间横竖钉牢粗壮钢条防止撞入的尖啸风波。

连几把木椅也被钉得雕窗下似是被囚犯被按了死钉。

小半角庭院被收束在钢条合围后这块明显不合宜的突兀补丁间。

远处突闻围墙外传来一叠吹拉弹唱嬉闹喧天的场面宴席入夜声浪……而锦衣华服的王公府邸与张青阳锁在此处这高墙隔断笼成惊天分割！

墙角指头粗厚的漆黑铁链盘结着一碗凉水两片素油馊火饼——何等的皇赐盛荣？

“……祥……”薄唇猛扇颤抖想咒骂一个字，被从里至外密密麻麻钳死成“瑞”带血吐出的荒唐耻碎片！

蚀骨之仇搅着那团正在血脉深处流窜贪吞的火突然在他双腿间蹦出了猛力！

他猝不及防摔倒半贴在青石砖冷硬面上。

他试图滑落得更顺畅些但那一口浓稠甜腥终究自腹腔的裂纹上涌、猛拽出来爆将着把浓稠的酸苦血渣！

他整个人以一个极其诡异而痛苦的姿态蜷缩在冰冷的石板地沟缝下……拼力抓住自己的喉咙却没有压住爆嗓的嘶气杂响在死寂中显得愈发尖利……再没有一块可敲打两下垫背的泥土灶石让五脏如吞火油般排出一口焚骨戳髓的腥霾。

铁链一首在张青阳十步开外的石柱下安静地堆成一道深灰色模糊的影子。

---更深露重如山涧凉水浇透骨髓。

蜷缩在太清阁偏厅漆黑角落里的张青阳发起了高烧。

汗珠如溪流顺着肌理线迹奔腾滚下，整个身体烫灼滚烫像是丢入炼炉深柴的铸铁。

胸腔也跟着比山坳泥涧鼓烙鼓还撕裂般煎熬吐息，每一次吸进刺骨寒气都激得浑身血毒腾然炽火越发窜高烧进更深一层皮肉神经深处。

他的目光被地上凌冽月光切了一线残迹所诱，下意识向光亮处挪了挪寸许。

昏黄光线在此刻挑出了墙边一面老旧木柜的轮廓。

木柜……靠门不远墙角处这小片空洞冰冷中唯一缓停思绪的倚靠角落？

他挣扎着扶住木柜边角终于更接近高窗一点时，膝下被冷气骤然刮住再次重重坠倒撞膝的声响震得远处院墙有寒鸦惊飞！

碎裂的膝盖骨在硬木柜的锋棱角处绷裂着狠狠刺入旧伤环节内！

剧痛如同潮汐猛地爬上脊梁神经之后灌进脑髓！

他腿骨首接被那悬挂铜锁在拉扯下整个深深嵌入的张生锈环上……“……呃……啊！”

他牙关颤出惊天的悲鸣！

可意识却在痛苦时翻了一下手掌——无力的手指擦过什么软柔的丝布质感。

破碎光线中张青阳察觉柜底与厚重墙石板的灰尘缝隙里好像卷着一小角暗青色的细绢帛料……他哆嗦着伸手抠出那卷纤薄暗物。

绢帛快速摊在他的掌心。

上面稀疏勾勒着几缕极其稚嫩、身形轻滑繁巧而结构井然却细节严苛的笔画——若是字，便能从形构里清晰看出——正是一个细长的“安”字雏形模样。

其笔画极其安静专注地依附纸间角落收至极为清瘦稳定。

无一丝火气浮躁跃出笔画框界半步。

某道沉静而冷硬的脉搏竟然瞬间压制了张青阳脑际间的盘山剧痛一下！

灰扑扑年幼却初具筋骨的小小“安”？

这般方正笃定姿态——但这虚幻的神思转瞬就被钻割骨肉的剧痛重新夺回意识的地盘！

他猛地将那绢条从石缝间狠狠塞回！

又像被毯里埋藏的蜈蚣猛地戳到掌心似的慌乱把那片碎角冷绢团几把塞入自己裹伤的破烂棉衣绞紧的内衬深处实实兜住！

离它远点！

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沾上只会惹麻烦被他发现要命的……要命的！

他脑中还有被御诏钢牢架着的那双弯翘狐狸眼下十叠凛狞寒光！

下意识撕着衣服棉絮遮掩脚踝连番被锁链铐住的渗血深坑疼痛的嘶嘶声音在突然转如旋风的半空里戛然而止！

他忽然屏息住惯常抽痛的吐字。

不对劲？！

隔着重墙的遥远庭苑中隐隐响起了一声结结实实的爆裂锐鸣！

还有粗俗咒骂和器具滚撞玻璃碎满地的尖锐渣响…………院楼下闻声似乎响起了低语与急促脚步声奔过回廊……脚步向远处去了？

张青阳根根寒毛僵立！

飞快整回一团蚕蛾般蜷在房间墙角最黑最暗朽木堆下端，任凭后心被那厚絮褥子压堵上滚烫蒸汗嘶鸣的湿洞。

脚步声急匆地停在偏阁门外。

咯嘣一下是钥匙拧开了门锁的脆生回弹……接着是推开门进来的沉缓步调……斜斜挑落厅堂地心恰好越过他藏身的黑暗处的地砖细纹……赵师玄油青的脸上不同白日见的那番和气，隐隐勾出几分抹不去的阴气戾色。

“……还在死？

今天就算你是粪堆里翻出来的铁莲子硬香也该明白了吧？”

张青阳感觉那道冷刺的视线稳准地钉住他藏身角落的蛛网尘屑。

他死死把骨头缝里哭嚎的剧痛与透骨冰冷泥淖堵糊起来。

赵师玄视线像把他虫蚕蛹剖开血肉重新烫打了一番之后才幽幽转身留下最后一段冰硬狠色刻蚀在他藏身的角落光斑间隙：“明日卯时三刻贵人验赏！

若因你出岔坏了贫道大事……这京城瘴口刑炼，等你来尝！”

他挥袖出门踏着坚硬碛渣子声走远。

他身后步履踏临的大片石砖位置刚才寸厘之旁，恰堆着张青阳呕出来打翻的馊冷油冒拼了命扫回角落泥灰压实盖住的血污腥腐呕吐……张青阳牙齿刮过的整条软弱舌沿痛麻依然火烫喷血。

那一点点融毛蛛丝似的残识重新扎进那个冷凉的小小绢帛……一个……像被宫墙倾轧还有力气构筑“安”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