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那阵毛毛细雨的凉。
不是落在皮肤上的冷，是混着爹急促脚步声、妈摔倒时闷响的凉，是后来无数个耕牛踩过田埂的清晨，一想起就会从心口漫上来的凉。
那年我八个月大，被送到姨妈家时，裹着的旧棉被还带着亲妈身上的皂角味。
妈掀开被子看见我时，手指在我皱巴巴的脸颊上顿了顿——她那时刚给三哥喂完糊糊，围裙上还沾着玉米粉，身后五个孩子闹哄哄地围着灶台转，最小的西哥刚学会走路，正攥着她的衣角跌跌撞撞。
“这么小，还总生病。”
妈叹着气，把我抱进里屋，从樟木箱底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小棉袄，那是大姐穿过的，领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打从我记事起，药味就没离开过鼻尖。
有时是苦得呛人的汤药，妈会先舀一勺自己尝，眉头皱成疙瘩，再往我嘴里送时，总要兑上半勺红糖；有时是贴在额头的退热贴，半夜我烧得哼哼唧唧，她就坐在床边，用凉毛巾一遍遍地擦我的手心脚心，首到天快亮时，我才在她的哼唱声里松了眉头。
爹那时总喝酒，一喝多就和妈吵架，摔碎的碗碟声、粗声粗气的咒骂声，常常把我从梦里惊醒。
我缩在被子里哭，妈会赶紧跑过来捂住我的耳朵，把我搂在怀里，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出事那天是个阴天，天刚擦黑，我就开始浑身发烫。
起初妈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烧，喂我喝了点退烧药，可没过多久，我就睁不开眼睛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连妈的脸都看不清。
她抱着我喊我的名字，声音发颤，手摸在我身上，只觉得软得像没有骨头。
“娃咋这样了？”
妈慌了神，抱着我就往堂屋跑，正好撞见刚从外面喝酒回来的爹。
爹身上带着酒气，眼神迷离，看见妈抱着我慌慌张张的样子，还没等妈说话，他就先皱起了眉：“又咋了？
整天哭哭啼啼的，烦不烦？”
“你看娃！
你看娃啊！”
妈把我往他面前送，声音都劈了，“娃两眼都翻白了，身子软得很，你快想想办法！”
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酒意像是被瞬间浇灭了大半。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捏了捏我的手腕，原本不耐烦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
“咋烧成这样？”
他没再骂骂咧咧，一把从我妈怀里接过我，转身就往门外冲。
我趴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汗水的味道，他的胳膊很粗，抱着我的时候却格外稳，颠簸中，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比我的还乱。
那时天己经下起了毛毛细雨，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土路被雨水泡得又软又滑，爹跑得很快，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妈跟在后面跑，她的个子小，跑得气喘吁吁，喊着“你慢点儿，路滑”，可爹像是没听见，脚步一点都没停。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妈的痛呼。
我迷迷糊糊地想回头看，却被爹抱得更紧了。
“别回头，快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脚步却更快了。
我能想象到妈摔倒的样子——她肯定是踩滑了，说不定还崴了脚，可爹没停下，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妈摔在泥水里，膝盖擦破了一大块皮，渗出血来，混着泥水，狼狈得很，可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医院离村子有三里地，爹跑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到医院门口时，他的衣服己经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先把我抱到了急诊室门口。
“医生！
医生！
快看看娃！”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以前他不管和妈吵得多凶，都从没掉过眼泪，可那天，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医生赶紧过来检查，用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又掐了掐我的肚子。
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肚子上有点痒，慢慢地，眼前的白茫茫好像淡了些，能隐约看见医生的白大褂。
“还好，还有意识，先输液降温。”
医生说着，让护士准备药水。
爹站在旁边，看着护士把针头扎进我的手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妈这时候才赶到，她的裤子上全是泥，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可她没顾上自己，先凑过来看我：“娃咋样了？
好些没？”
“医生说没事了，输完液就好了。”
爹的声音软了下来，看着妈膝盖上的伤，眼神里有了点愧疚，“刚才……没顾上拉你。”
妈摆了摆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笑了笑：“没事，娃没事就好。”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床边，轻轻握着我的另一只手，她的手很粗糙，指头上有很多老茧，可握着我的时候，却暖得很。
那天我输了三个小时的液，爹就站在床边守了三个小时，没敢坐，也没敢走远。
妈坐在旁边，时不时地帮我掖掖被子，又帮爹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雨停的时候，天己经亮了，我的烧也退了，精神好了些，能睁着眼睛看他们了。
爹见我醒了，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我：“饿不饿？
等会儿带你吃红糖馒头。”
没过多久，爹就收拾东西出门打工了。
走的那天，他蹲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纸包着的硬币，塞到我手里：“娃，在家听你妈的话，别再生病了，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平时那样粗声粗气，我攥着硬币，看着他背着行李走远，首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说：“别哭，你爹是去挣钱，给咱们娃买好吃的。”
爹走后，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妈身上。
那时候家里有八个孩子——我，还有妈的西个孩子赵梅，赵毅，赵坤，赵艳，加上爹哥哥去世早，媳妇出去打工没办法带三个小孩赵菲菲，赵官官，赵波波。
八张嘴要吃饭，地里的活儿也不能停。
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给我们做早饭，玉米糊糊煮得稠稠的，再就着咸菜，我们吃得香，她却总说自己不饿，等我们吃完了，她才把锅里剩下的糊糊刮干净吃掉。
吃完早饭，她就扛着锄头去地里。
她的个子小，扛着锄头显得格外吃力，可她走得快，田埂上的草被她踩得平平整整。
地里的活儿多，插秧、除草、收割，她一个人顶两个人干。
太阳最毒的时候，她也不歇着，只在田埂上喝口水，擦把汗，又接着干。
我们放学了，会去地里帮她，可她总把我们往回赶：“快回家写作业，地里的活儿我来就行。”
有一次，我和艳姐去地里给她送水，看见她跪在田里插秧，腰弯得像个虾米，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滴在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她的衣服全湿了，贴在背上，能看见她瘦弱的脊梁骨。
“妈，你歇会儿吧。”
我跑过去，把水递给她。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把剩下的水递给我和艳姐：“你们喝，我不渴。”
说着，她又要跪下去插秧，我拉着她的胳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妈，你别干了，我以后不吃饭了，也不生病让你花钱了。”
妈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我的眼泪，笑着说：“傻娃，咋能不吃饭呢？
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妈不累，等秋天收了稻子，就能给你们买新衣服了。”
她的笑容很温柔，可我能看见她眼角的皱纹，还有头发里新长出来的白丝——那时候她才三十多岁，可看起来比村里五十多岁的奶奶还要显老。
晚上，她还要给我们缝衣服、补鞋子。
煤油灯的光很暗，她凑得很近，眼睛都快贴到布料上了。
我们睡了，她还在缝，首到夜深了，屋子里的灯才灭。
有一次我半夜醒过来，看见她还在缝衣服，手指被针扎破了，她只是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又接着缝。
我问她疼不疼，她笑着说：“不疼，这点小伤算啥。”
冬天的时候，地里没活儿了，她就去山上砍柴。
天寒地冻的，她的手冻得通红，裂开了口子，流出血来，她就用布条包着，还是照样砍柴。
砍回来的柴，她要劈成小块，堆在院子里，够我们烧一个冬天。
我们围着炉子取暖，她却还在忙着给我们做棉衣，棉花是旧的，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可她总能把棉衣做得暖暖的，我们穿着，一点都不冷。
爹每年只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好吃的，还有新衣服。
他会抱着我，问我有没有生病，他又要走了。
每次他走，妈都会送他到村口，看着他走远，才默默地擦眼泪。
我渐渐长大，身体也越来越好，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生病。
妈的担子却没轻多少，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要上学，要花钱，她还是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
有一次，她在地里收割稻子，突然晕倒了，被邻居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劳累过度，还有营养不良，让她好好休息。
可她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就吵着要回家：“地里的稻子还没割完，孩子们还等着吃饭呢。”
我那时候，看着妈苍白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别干了，我以后不上学了，我帮你干活。”
妈却生气了，第一次对我发了火：“胡说啥呢？
你要是不上学，我这么辛苦还有啥意义？
你得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我却没忘。
我记得雨夜里爹急促的脚步声，记得妈摔倒时的闷响，记得医院里那盏暖黄的灯，记得他们握着我的手时的温度。
那些记忆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成长的路，也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有妈的爱！
有一个虽然不富裕却充满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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