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说,棺生耳天生能听见棺木里的动静,亡灵托梦、尸变前兆,甚至古墓里的机关暗语,都能从木屑摩擦声里听出蹊跷。
外婆说,这是断子绝孙的命。
我娘生我时血崩,此后再未孕,而我天生右耳畸形,耳孔里嵌着片棺木碎屑,摸起来像块冷玉。
从我记事起,娘的耳朵总缠着红布。她说听得见后山祖坟里的悄悄话,夜里常被亡者哭号吵得睡不着。
直到她死的那晚,红布突然松开了。
她趴在我耳边,用沾着香灰的手指抠我耳洞里的木屑: 阿霜,别学娘听棺材……后山槐树下的『老东西』,比鬼还坏。
1
冬至那夜,娘死了。
她的尸体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跪姿,像是在祈求,又像是被谁强行按住。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泡胀变形,活像一具被水浸泡过久的纸人偶,随时可能在触碰中溃散。
我站在祖祠的门口,双腿发抖。
屋内的香火缭绕中,娘伏在香案前,七窍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暗灰色的香灰。
娘的右耳,那里本该有一只耳朵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伤口,里面塞着一截新鲜的槐木,木质纹理清晰,切口处还渗着树汁,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
供桌上摆着半具腐朽的棺椁模型,棺盖表面刻着一串字符。我不由自主靠近,认出那是我的生辰字,每一笔都被刻得极深。
作孽啊爷的嗓音在祠堂中回荡,她偷了祠堂的『听魂木』,想断老秦家传承呢
他手中的桃木鞭呼啸着落在娘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鞭梢带起的香灰飞舞在空气中,随后落在供桌上,一阵邪风吹过,香灰被吹走,余下的香灰竟然组成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我心头一颤,认出那是爹的名字。
我爹,三天前,他被发现死在后院的老井里。
那时我远远看见,井口漂浮着一片鲜绿的槐树叶,在寒冬的井水中格外醒目。村里人说他是醉酒失足,但娘从那天起就把自己锁在屋里,一言不发。
爷爷第二鞭抽在娘右耳的伤口上,槐木被抽得歪了歪,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血却没怎么流,像是早就干涸了。
阿霜,阿霜……奶奶的手从背后搭上我的肩,凉得像块冰。
奶奶佝偻着身子,眼中含泪,枯枝般的手指往我掌心里塞了几枚铜钱。
乖孩子,去镇上买副新棺,你爹和你娘得合葬。老秦家的规矩,不能破。
铜钱被她焐了许久,该是暖和的,却莫名刺骨冰凉。我攥紧了钱,感觉它们在我掌心蠕动,似乎想烙进我的皮肉。
娘曾在一个雷雨之夜,抱着我讲过老秦家的传说。她说,秦家祖坟下埋着一具血棺,每代都要用直系血亲的耳朵喂养那棺木,才能保住家业兴旺。当时我以为只是吓唬我的故事,现在想来,她眼中的恐惧是那样真实。
我不是老秦家的血脉。娘曾低声说,可你是,阿霜。他们迟早会来找你的。
她的话像一把利刃,直到今日才真正刺进我的心。
祠堂内,爷爷的鞭打渐渐停止。香烛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沉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扭曲变形。
供桌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盯着爷爷腰间的钥匙发呆。
那串桃木钥匙能开祠堂所有的柜子,包括存放听魂木的雕花箱,此刻箱门大开,里面的木屑上留着新鲜的血指印。
奶奶拉着我后退,絮絮叨叨讲着合葬的注意事项。我的目光却被供桌下方一个微小的动静吸引。
娘的手指,那原本僵硬的、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手指,突然轻微地蜷动了一下。
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只有我。
我看着她的食指在地上的香灰中,缓慢而艰难地划出一个字: 槐。
一瞬间,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我猛地抬头,正好撞见爷爷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半片翠绿的槐叶塞进那棺椁模型的缝隙中。
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狂热光芒。
老秦家的命根子,永远不会断。他低声呢喃,目光扫过我的脸,停在我的右耳上。
我退后一步,又一步,铜钱在我掌心烙下烫痕。
祠堂角落的老钟敲响了,二十四下,冬至子时已至。
娘的尸体突然剧烈抽搐,那截槐木从她的耳洞中掉出,落在地上发出重若千钧的声响。
爷爷和奶奶齐齐转身,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某种期待。
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右耳,感受着血管在皮下的跳动,耳洞里发出刺痛,仿佛掉的是我的耳朵。
2
娘死后,家族规矩,灵柩要在祖祠停放一夜,由血亲守灵。
你是她亲生的,你守。爷爷沉声说道,一宿而已,别到处乱翻。
深夜的祖祠阴冷逼人。
娘的棺木摆在正中,四周点着白蜡烛,供桌上的长明灯在微风中摇曳。
我裹紧外套,蜷在墙角的草垫上,不敢看那口棺材。
耳洞里的刺痛一直没有停止,隐约有絮语般的声音在耳道深处回荡,像是有无数人在低语,又像是槐树叶沙沙作响。
我试图分辨其中的内容,却总是捕捉不到完整的句子。
墙上的老钟敲响了子时。正当我昏昏欲睡之际,一阵异响把我惊醒。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裂,灯芯炸开,飞溅的火星在黑暗中划出几道诡异的弧线。
整个祠堂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几秒钟后,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来,隐约能看清室内轮廓。
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
阿霜……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棺木内渗出,如同沙砾摩擦。
我认得那声音,是娘。
棺木盖上出现了细微的晃动,像是里面有东西想要出来。
娘?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
没有回应,只有抓挠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像是里面的人,或者说,那个不再是人的东西,正在绝望地挣扎。
我鼓起所有勇气,慢慢走向棺木。
伸出手,触碰冰冷的棺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掀开。
蜡烛的光芒照进棺内,我差点尖叫出声。
娘的尸体不再像早上出殡时那样仰面躺着,而是完全转向内侧,面对棺木壁。她的双手紧贴在棺木内壁上,十指扭曲,指甲缝里嵌满了暗褐色的碎屑。
我凑近看,那是槐树皮的碎片。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胸前放着一片槐树叶,叶面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片叶子,借着烛光,看到叶脉中渗出的三个字: 挖祖坟。
血字还新鲜,像是刚写上去不久,触摸时甚至有微微的温热感。
娘是什么时候、怎么写下这几个字的?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尸体会转向,为什么指甲缝里会有槐树皮?
我脑中翻滚着无数个疑问,而我耳中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祖坟中的棺木……不是棺……是槐木做的……囚笼……
秦家的血……喂养……它……
耳朵里面的声音嘈杂,不仅有娘的,还有爹的。
但又好像不是爹的,还有更多我不认识的声音,像是几十人、几百人在同时低语。它们都是谁?
我捂着脑袋,失去了意识。
3
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第二天了。
爷爷说,娘的棺材不能久留,要尽快下葬。
天阴沉得像要坍塌。灰云压着村子,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娘的棺材放在院中,由十六个面色麻木的外村杠夫抬着。
爷爷说这是规矩,老秦家人丧事不能用本村人。我只知道,这几天村里人见了我都绕道走,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我注意到他们耳朵上都裹着同样的红布条,无一例外。
起为首的人一嗓子,队伍抬起棺材向祖坟出发。
奇怪,这棺材怎么这么沉?其中一名杠夫说。
别说了,这天不好,快点下葬快点结束。另一名杠夫呵斥道。
抬棺的队伍刚出院门不远,就在村口那片老槐树林前停住了。
槐树黑魆魆的枝干交错如鬼爪,每一片叶子都是暗绿色,仿佛浸过血。
走啊,怎么不走了爷爷在队伍后喊。
就在这时,一声不祥的断裂声响起,前方四名杠夫同时跪倒,娘的棺木重重砸在地上。
棺盖被震开一条缝隙,露出了娘青紫色的脸。
我身穿麻布,喉咙发紧,几乎喊不出声,险些将手里的照片摔在地上。
娘的脸比昨天更加可怕,皮肤紧绷着,像是被里面什么东西撑起。而她右耳那个被剜空的洞口处,那截槐木竟然长出了嫩绿色的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芽尖上有一滴露珠般的液体,在暗云下泛着诡异的光。
最恐怖的是,那嫩芽的茎扭曲成了一只眼睛的模样,直勾勾地盯着站在队伍尾部的爷爷。
爷爷脸色霎时煞白,像是见了鬼。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惊恐的表情。
起棺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手中的桃木鞭狠狠抽在最近的杠夫背上。
鞭声在寂静的村口格外刺耳,惊飞了盘旋在槐树上的一群乌鸦。
那些黑鸟扑腾着翅膀,发出尖锐的叫声,像是在嘲笑什么。
我恍惚间看到,它们的眼睛也是那种嫩绿色,跟娘耳朵上长出的芽一模一样。
杠夫们慌乱地重新抬起棺木,合上了棺盖。
但我已经无法忘记那一幕。
娘的眼睛虽然紧闭,嘴却是微微张开的,好像死前想说什么。
我沉默地抱着娘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娘的照片是去年春节照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右耳上戴着一朵红布做的小花,掩盖着她常年不愿示人的耳朵。
我心情复杂,现在已经分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就在我们接近老坟的大槐树时,我的右耳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扎进去。
我几乎站立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上。
怎么了?奶奶搀住我,枯瘦的手指掐进我的手臂。
我摇头,不敢说。
因为就在刚才,我清楚地听到了爹的声音,从我的耳道深处传来,伴随着木屑燃烧的气味和滋滋作响的声音。
阿霜……不要去……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穿越了很远的距离,阿霜……井下有棺材……爹的头在槐树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