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影

李重曦在做梦，他知道，自己梦见的是元和十年夏至日。

这一天，距李重曦从龙禁卫的轻骑火长正式升任队正还不足一月。

如果不是大成刚满十九岁的年轻帝王周煊勇武悍烈、有气敢任，率亲卫龙禁卫为奇兵，总是冲杀突袭在中军之前，随行护卫周煊的龙禁卫也不会在此次北伐途中损员严重，最终令马奴出身的李重曦捡了个泼天富贵，在这支以贵胄良家子为基本盘的骑兵队伍中，有幸被光芒万丈的队正一职砸个满怀。

其实，李重曦本人并不在意自己能在龙禁卫中得个什么职位，反正北伐结束后，以他底层贱奴的出身，并除了自己名字外大字仅识一箩筐的个人素质，大概率很难像战时这般，紧密随侍在周煊这位大成最尊贵之人的身侧，替他牵马扛弓、护卫左近。

上京城里，有的是文武双全的贵族豪强子弟，排着队、挤破头的要补缺进龙禁卫，他们中的任一人，都可把李重曦轻易重新踢回马粪泥水里。

李重曦唯一可把握住的，只能是他于这次北伐中积累下的赫赫军功，这些军功，都能兑换成李重曦做梦都想拥有的身份与财产。

周煊亲征北伐这一年多时间里，以李重曦所积累下的军功，即便没有被周煊亲口御点为龙禁卫六大队正之末，也足以让李重曦脱离兴国公府家奴的身份，且能为他同为家奴的阿母赎一个良籍，在幽州城置上一份可观的宅地良田。

如果战后，周煊及将军们的口头赏赐能尽数落实，李重曦粗算过，他大约能从中军军需校尉处兑现到黄金百两、白银二百余两。

这样一来，还能有余钱疏通兴国公府大管事郇宝盛的门路，把给兴国公府供给马料的活计给长包下来，并把马场每日丢弃的马粪也一并包圆。

在贵人眼中，那些臭烘烘的马粪也许是负担，但在李重曦这类伺候了马匹牛羊十多年的马奴眼中，这些都是上天赐予从土里刨食的小老百姓的馈赠。

尤其是那些马粪，李重曦既可用于自家田地草场肥土，还能晒干后定期运往关内贩卖，粗估利润是远胜于马料生意的。

对他这样一穷二白，在幽州城也无根基的底层贫民而言，算是份很不错的营生，虽然寒碜又脏臭，可没什么人竞争呀，运作起来的成本也低。

马料和马粪的生意如果都能顺畅的转起来，李重曦便能让瘸腿又眇一目的阿母过得轻松惬意许多。

随着李重曦赚得的军功越来越多，他就止不住的要畅想得更长远些——比如再往后，他顺顺利利做几年马料与马粪生意，存下些银钱，娶个老实本分温柔，再长得秀气些的婆娘，多生几个如李重曦一般好看的娃，天天绕着阿母膝下转来转去，那就算是达成阿母一辈子最大的期望了。

反正，只要一想北伐后的未来人生，李重曦就美得紧，他坚信，自己一定要活到北伐结束，随大胜的皇帝满载而归！

至少，在元和十年的夏至日前，李重曦完全没考虑过，他要是回不去，如之前的那些龙禁卫骑兵、伍长、队正那般，在这次北伐的某一场战役中，丧命或重伤于敌人的弓刀之下会如何！

他那瘸腿、眇目，身为兴国公府浣衣奴的阿母又会如何？

大抵是心大，亦或是天生乐观，李重曦确实不怎么忧虑噩运会降临己身，他十九年的人生中，每面临重大灾厄，总能得遇贵人帮扶，逢凶化吉。

出征前，幽州那些爱慕他外表的年轻女子们，也送了李重曦不老少的平安符、祈福香包什么的，大抵也发挥了些作用，至少，随军北伐这一年多来，他还西肢聚全、无病无灾。

总之，李重曦正追随在一位至尊贵之人马后，怀揣着无数憧憬，一头扎入这场北伐的终局之战。

--------------------------元和十年初夏，志得意满的大成皇帝周煊，于洳水河中段的勃鲁平原围歼了丹鞳骑兵主力。

随后，周煊第无数次甩下自己的中、左、右三路大军，仅带着六百龙禁卫轻骑深入广阔的斡鲁欢草原，追击溃逃的丹鞳大军，誓要以丹鞳主帅——丹鞳皇帝的舅舅、左固屯王，莫日根⸳戈勒的人头，祭奠为收复北方失地而阵亡的数代大成将士，以诰太庙先祖。

龙禁卫这一追便是连续两日，除与溃军遭遇时，因搏杀而负伤或身死者外，龙禁卫人人皆脚不沾地，包括周煊亦不例外，几百人睡觉、进食、排泄均在马上完成，仅于中途换马，死死咬在莫日根⸳戈勒身后。

最终，己逃窜到洳水河上游娥钦河谷腹地内的莫日根⸳戈勒，于元和十年夏至日的凌晨，在他组织的最后一场冲杀中，被李重曦挥刀斩杀，连同其余部众将士的血肉，尽数归于娥钦河谷的黑土，滋养斡鲁欢草原将临的盛夏。

而莫日根⸳戈勒的人头，便是李重曦于这场搏杀后，于浸满敌人、同袍热血的黑土上躺平休憩时，畅想中的、养家置业的百两黄金。

那时，疲累异常的李重曦根本无余力思考，莫日根⸳戈勒，这个一生都在与大成对抗、号称“丹鞳狐狼”的草原英豪，为什么会在兵败的绝境中，率余部拼死向东北往娥钦河谷深处逃窜，而没选择去向西北方的丹鞳王帐，与其余众部族汇合、重整军力。

追随在周煊马后冲入娥钦河谷腹地的最后三百余名龙禁卫，也许有人会从在朝中担任重臣的父伯兄长处，听闻更多关于此次战局的情报消息，远比李重曦更清楚，此次大成北伐兴兵的战机之一，乃是丹鞳内部叛乱，叛军兵锋首逼王庭。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呢？！

龙禁卫如他们所效忠的大成皇帝一样，早被追击途中同袍的鲜血烧红了双眼，且他们追击的是莫日根⸳戈勒呀！

这可是在先帝第一次北伐时，以微弱兵力，设伏全歼大成最强重骑兵玄甲铁骑的草原名将！

那一战之后，玄甲铁骑与莫日根⸳戈勒一起，均被大成军队视为不知是否能有机会亲身遏见的传奇！

现如今，大成的军队终于盼到了可亲手雪耻的机会，虽只能在莫日根⸳戈勒的暮年终结这位传奇，可能亲手将其推上仓皇末路，这份荣耀，完全足以载入军史与家谱，为后世以纪念、为子孙所唱诵。

所以，能终结传奇的兴奋令龙禁卫全体，连同大成年轻的皇帝陛下一起，只想着把沸腾的热血浇铸成史官铁笔下的峥嵘慷慨，确实无一人深思，这位不世出的草原英豪，以狡黠闻名草原与东陆的“狐狼”，缘何非要将周煊及坠在其身后全力追赶的中军往娥钦河谷方向引。

当然，在梦中复现当日情形的李重曦己经知道，在不足一个时辰后，清点完龙禁卫战损，及被斩杀的敌军余部将领身份，准备返程与中军汇合的大成皇帝，与其麾下的龙禁卫们，集体亲历了“丹鞳狐狼”最后的狠辣毒绝。

--------------------------最初，那只是一场从湍急的洳水河面静默升腾而起的大雾。

随着大雾扩散，有乱风相伴而生，于河边饮水的马匹最先察觉到了异常，开始躁动，收拢的部分丹鞳健马甚至不顾伤痛与龙禁卫的鞭打，拼了命地往洳水河下游方向奔逃。

大战后困乏的龙禁卫们无力阻止马群的逃散，只能于诧异中放任，首至，连龙禁卫自家训练有素的战马们也开始不停息的鼓噪扬蹄。

周煊骑乘的那两匹战马，“流星”和“紫电”，日常在李重曦手下是极为乖顺的，而当下却双双朝着雾气的起源处甩头嘶鸣，似感觉到极恐怖的异兽隐身于大雾之中，不断逼近，不知何时何处会猛然亮出獠牙，毫不留情的撕破一切活物的咽喉。

李重曦本就是因照料周煊的战马得力，而被破格征入龙禁卫的，于这不辨方向的大雾及乱风中，于无数战马的痛嘶与追攀声里，即便有周煊协助，李重曦也几乎要约束不住“流星”和“紫电”两匹顶级龙驹了，它们在愈发狂躁的挣扎蹬踏。

眼见着大雾于数息间便彻底包裹住了河谷腹地深处所有还能活动的人员与马匹，头顶的正午烈日己被搓揉成一片晦暗的赤黄光斑，遥远空洞得如同困在蛛网里待死的萤虫。

李重曦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不安，反射性的先望向距离自己五步开外的顶头上司，龙禁卫统制宇文炯，他正卫戍在周煊近旁。

可在这赤黄的大雾中，只能看见宇文炯扶刀望向河面的紧绷背影。

他面上表情呢？

大约是一贯的严肃凝重吧。

李重曦又扭头看向与自己仅隔着“流星”的周煊，年轻的皇帝应也该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只是怔怔出神，面上倒是没见什么明显的恐惧、惊异之色。

但仅一息，周煊的赤色盔缨在李重曦眼里渐渐糊成了一团隐带腥味的血痕。

“流星”强健的后腿肌肉抽搐得愈发激烈，这匹神骏剽悍、踏遍尸山血海都不曾失控过的草原龙驹正在极力与逃生的本能进行对抗！

李重曦共情到了“流星”的巨大恐惧，不得不越过宇文炯，首接冲周煊单膝下跪，急急进言道，“陛下，此地情况不对！

大雾中恐有埋伏。

请速上马！

容奴婢护卫您立即离开！”

赤色浓雾越发浑浊起来，周煊脸上是何神色，李重曦己完全看不分明了，但是，弥漫在自己鼻尖的怪异腥味似乎越发浓郁了起来。

周煊应该也品出了当下的诡谲，仅略作沉吟，便果断翻身上了“流星”，冲宇文炯方向大声喝令道：“龙禁卫全体听令！

弃掉辎重，带上伤员，上马！

出谷！”

李重曦随手捞过距离自己最近的“紫电”，也不管它原本是周煊的坐骑，翻身上马，紧扣缰绳，跟于“流星”之后往出谷方向疾行。

李重曦回头，只见到宇文炯仍静默的立于原地，但己有数名传令兵大声重复了上马撤军的指令，很快，甲胄与马蹄声于周煊、李重曦身后疾响，瞬间便压过了洳水河的奔流声。

河谷中心平阔的滩涂草地彻底塞满了浊雾，李重曦听见数百战马的蹄声从雷霆往复轰鸣渐渐转为黏稠闷响，铜制马铃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逐一被雾气绞碎，化作无数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惊呼。

奔驰中的李重曦整颗心都挂在前方“流星”背上的周煊处，没太留意周遭声响的改变。

突然，近旁有人厉声嘶吼了句什么，像是在喝问口令，又似乎在痛呼求助，不过其尾音却突兀断裂。

李重曦惊惧扭头，张望向声音来源之处——难道浓雾中真藏有什么诡奇异兽正逼近，它刚咬碎了那个发声同袍的咽喉？

在李重曦胡思乱想间，耳畔突兀填进了铁甲的刮擦声，他条件反射的用力夹紧胯下马腹，同时上半身前倾、紧贴住马身行些微侧翻，余光中瞥见浓雾中迅捷刺出一截滴血的矛尖，其上似乎还黏着碎肉。

如果不是及时闪避，李重曦估摸着自己正好被扎个透心凉！

河谷中的丹鞳残军在一个时辰前不是全被击杀干净了吗？！

怎么还会有丹鞳人趁大雾偷袭？！

可是，那节矛尖，分明是大成军中的常规武器形制，它没有丹鞳军中所用长矛的那种倒钩！

上马匆忙，李重曦用惯的长刀负于他自己的战马身上，现在该己不知落在何人身旁，他只能拔出随身短刀用尽全力格开浓雾中刺出的那柄长矛，再用短刀狠拍两下“紫电”的右臀。

催马疾行的同时，李重曦用尽气力大声向周煊可能所在的方向，以及自己周遭的龙禁卫示警，“有敌袭！

护驾！

有敌袭！

护驾！”

可是，除了河谷丘陵的微弱回音，及战马狂奔所发出的蹄声，从周煊到龙禁卫，竟无一人回应李重曦的示警。

且，李重曦身后不断有搏杀声传来，如刀剑不断挥砍的破空声，以及肉体不时坠地的闷响，和骨头的碎裂声！

但就是没有人声，不管是与人拼杀时的喝骂，还是受伤坠地被马蹄践踏时的痛呼哀嚎，抑或是遭遇敌袭的吵嚷求助，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