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大长老苦口婆心教导弟子的时候,我总是骑着一匹青牛,往田里走。
我没有弟子要教。
唯一的一位弟子,被我气下了山,勾结了魔修。
01
那时我在昆仑山当上仙已经很久,但我收过的徒弟只有一个。
即便如此,我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师父说我堪当大任,可交付苍生。
只是一生孤寡,余生只得清修。
在他身死的几百年里,我恪守承诺,深居简出。
世人都知昆仑的流山上仙不收弟子。
但有一年山下来了位天赋异禀的青年,指名道姓要拜我为师。
他心有执念,徘徊在入魔边缘。
我第一次收了弟子,一心将他引向正道。
然而这位徒弟,一心将我引向情道。
在当师父的日子里,我见到了经久不见的真心。
我知道越是真心的人,越是纯良,加以教导必定明白仙修的责任。
于是我兢兢业业,想教好徒弟。
世人一面说我冷情,一面夸我大义。
他法术渐长,也越来越受到爱而不得的困扰。
我以为他会就此放下,成为一位心怀苍生的上仙。
但我没有想到他那么执拗,下山成了散修。
多年之后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他与魔修红雪的婚讯。
我拿起了多年未杀人的剑。
杀了红雪,也杀了徒弟。
直到人踪绝迹,插在地上的剑还跟我一样,静静伫立。
它流血,我流泪。
很久,我拔剑而起。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他菩萨心肠,普度众生,如果看见我这么无情,会不会很开心?
02
上昆仑山的时候,我只有一把剑,还有一条狗。
在修仙之前,迫于生计,我当过农民,也当过学生。
但不巧,我的田被烧了,老师也死了。
所以,我才来修仙。
在同门都法宝傍身的时候,我显得格外勤勉。
我觉得,师父收我为徒,一定是因为我能凭空习得真火,那我一定是有那么些天赋。
果然不出几月,我学会了御剑飞行。
但还没飞稳,我就被打了下来。
我重重摔在了山门前,还没等爬起来,就听见头顶传来清脆而慵懒的声音:
你是谁的徒弟,怎么没见过你?
我仰头,一位红衣女子撑着手坐在山门上。
我还没回答,几个人兴冲冲地从山阶跑下来,看见我狼狈地坐在地上,勾了勾唇角,负手道:
我就说她肯定躲不掉,一定会掉下来的,就凭她,才修炼区区几月,御剑哪有那么容易
谁知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质问:
是你们把她打下来的?用什么打的?
几人这才发现山门上有人,定睛一看,刚上来的脾气又被压了下去,拱手道:
红雪师姐好,我、我们刚刚是在玩游戏,跟新来的师妹交流交流感情,并无恶意。
我问的是,你们用什么打的?
几人看了我一眼身上的印子,低下头:
用……法力打的。
她跳下来,鄙夷而犀利: 还有呢?
几人头更低: ……牛、牛粪。
当天,凌云峰的大师姐豪掷千金,叫人从山下买了一千斤牛粪,一脚将他们踹进了粪里。
当晚,我拎着壶从山下买来的酒偷偷进了禁闭室。
红雪拿过酒对壶吹,解了渴般说道:
原来你是老青牛的弟子啊,怪不得那些眼红的欺负你。不过算来,那个老家伙也有几百年没收徒弟了。
我疑惑道:
原来他有徒弟,可是为什么我一个师兄师姐也没见过呢?
那老头总是一个人骑着青牛云游,一年见不到一次,门里更是冷清清。
自然是有,在你之前,他收过一个男弟子,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着,她的语气低了一分。
我试探问道:
那那位师兄现在在何处?难不成也去云游了?
若是师兄时常回来,那同门有人,我和宝儿的日子,多少能好过一点。
忘了交代,我的狗叫宝儿。
谁知她似乎喝大了,撑着头呵笑道:
他呀,早死了。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会儿。
紧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她说世人为他立道观塑泥身,但其实那是一个混蛋。
他做事果决,说情话却扭捏,他做仙坦荡,对她却多有欺骗。
他是个自私鬼,抛下她死了,留她一个人守在昆仑。
她说自己连找他的残魂都出不去山门,她骂昆仑,骂苍生,骂我师父,又骂自己。
哭着哭着,揽过镜子,她说他明明最喜欢脸红的自己。
而后忘乎所以地补起了妆,对着镜子左比右比,又笑了起来。
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事,想到什么转头看我:
你上山才短短几月就能御剑飞行,难怪老青牛要收你为弟子,你可得当心,别被他忽悠得命都不剩。
我自豪地笑起来,说:
我读过书,不会被骗。
她噗笑一声,半信半疑。
我把买粪和酒剩下的钱摊在石面上,我问她:
你是否还记得你下过山?
她撑着脸:
我已经几百年没下过山了,唯一一次偷偷下去,很快就被抓回来了。
我又问: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打斗时烧了两亩田?
她皱起眉: ……好像有这么回事。
那是我的。
……
她端起酒壶倒了杯酒,抿了一口。
……师妹你真厉害,又会读书又会种田的……这打架嘛,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将石桌面上的钱拿出一部分,剩下的推给了她。
那是她应该赔我的钱,我买两亩良田的钱。
此后,红雪对我颇有照顾,昆仑山上没有人再敢欺负我。
而我凭借过人天资,在仅仅百年,就在昆仑群峰惊艳,飞升上仙。
我的破剑成了宝剑,我的老狗被我吊着一口仙气,也活了百年。
03
当上仙后,我有钱有闲,总是养狗和种田。
那时,修仙的昆仑来了一位佛家子弟。
法号悟真。
当今邪道众多,仅昆仑一己之力,早已难以维系苍生。
昆仑与佛家的结合,于苍生而言是件瞩目的善事。
那日佛子一步一台阶,从山下走到山上,从日出走到日落。
昆仑的一草一木无不惊叹于佛者的虔诚。
我随意惯了,坐在仙阵最后。
看那些弟子踮来踮去,看猴一样看那个佛子。
忽然所有人都站定了。
有一道声音,从远处一直传到阵尾。
像是寺钟从山寺传到山下,像是晨光撒遍山林。
那一瞬间,所有人如置庙堂。
我暗暗惊叹,此人内力一定很深。
我不喜凑热闹,早早回了紫云峰。
直到最后,长老给我飞信,我才知道,昆仑山的弟子都要下山历练了。
众人遣散后,我摸黑进了膳堂。
每日混熟的厨子都会留一些饭菜给我带回去,给宝儿吃。
厨子有个怪癖,喜欢拿菜当人,会将明日要吃的菜摆在后门的崖峰上沐浴月光。
今日太晚,厨子已经走了,但是我看见厨房的案板上放着熟悉的油纸袋。
我走过去刚想拿起来,却发现袋子已经被打开,里面只剩几颗残渣。
我心疑道: 昆仑连老鼠都成精了吗?竟还会自己打开袋子偷吃
我随即皱起眉,没听厨子说过山上有老鼠啊。
我借着月光环视:
灶台、柴堆、刀具……
油、盐、酱、醋……
我走到后门:
圆的——南瓜。
小圆的——包菜。
又长又圆的——冬瓜、冬瓜,一排冬瓜,还有……
坐在椅子上的冬瓜?
我睁大了双眼,那冬瓜顶竟还反光呢我往下看去,原来此物酷似人形。
难不成在厨子的呵护下,冬瓜也成精了?
我来了兴致,剑在手中化形,我慢慢走过去。
然而,月光照出了我的阴影。
正当我想下手,那人忽然站起转过身来,谁?
我持剑的手虽被撑住,却还是听见丝线断裂的声音。
他脖子上的佛珠土崩瓦解,咚咚地砸在地上。
或许是我清心寡欲惯了,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头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又或许是他长得太好看了。
此人眉色比夜色更重,眸色比玉色更透,骨深肤白,摄人心魄。
然而他嘴唇与其他地方比起来,稍见隐隐的丰润之姿。
此刻他微微蹙眉,却没有散发出骇人的怒色。
仿佛这惊扰于他而言是松枝蘸雪,雨落晴天。
我匆忙蹲在地上,听说佛珠是佛子的重要法具。
我四处找散落的佛珠,看似手忙脚乱,实则故意放缓手脚。
绞尽脑汁想找出一种解决办法。
身后的人虽未说话,但目光灼灼。
我只能将最后一颗捡起来。
或许是很久没有碰到这种情况,又或许是因为一通动作,我脸憋得发烫,骑虎难下地将佛珠递给他。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么晚这里还有人,情急之下冒犯了您,您慈悲为怀,若能宽恕我的罪过……
谁知,他没有接过佛珠,反而笑了起来。
一串佛珠而已,算不得什么罪过,若是因为这么点事就戴罪,那佛家何来慈悲。是我惊扰了施主,给您赔罪。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我只觉得,明月皎洁,心善人美。
他的双唇上下轻点,时快时慢,那唇珠时隐时现。
伴着话声,似在弹一曲古琴弦。
不知道他的话头什么时候了结的,我看得入迷,忽然凑近,看见他唇角的一颗馒头样的白点,顺手点去。
直到发现眼前的人忽然不动了,我也僵住。
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狗儿吃饭急,我总是会在饭后顺手给它擦嘴。
但眼前的人不是狗,是出家人
在他震惊的眼神中,我急忙伸出手指,用力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擦嘴擦惯了,看见你嘴上有残渣没忍住就给你擦了,实在对不住,您慈悲为怀……
听到残渣二字,他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说道:
贫僧今日耗力太久,昆仑长老说膳堂有素食,随意可吃,我见案板上有一包馒头,以为是剩了没人吃的才……总之,我不是偷吃的。
听此,我竭力点点头,表示都是误会一场。
他也点点头,忽然接过方才没接的佛珠。
手指相碰,他抿了下唇。
空荡荡的手发着烫。
我赫然一笑,左摇右晃。
其实我跟和尚一样,没碰过异性。
瞄见他不经意掠过我的嘴,我忽然想起什么。
又匆忙解释道:
其实我吃饭很干净,只是我家狗不讲究,我总得给它擦嘴,不是给我自己擦,您放心,我今日没擦自己的嘴。
虽然今早出门前擦了狗嘴,但狗是公的。
他又一抿唇:
……贫僧吃饭一般也很干净。
是是是……
我料定,这位佛子一定是位大善人。
还是位有道心的大善人。
因为那晚他不仅没有找我的茬,还在临别前让我代他向宝儿道歉。
说他无心之失,让狗儿饿了肚子,望狗儿不要怪罪。
我笑着点了点头:
狗儿年纪大了,不爱吃夜宵。
04
悟真要静修,被安排在了师门伶仃的紫云峰。
见到我,他只是点一点头。
其实这并不明智,因为我闲不住,虽成了上仙,却还是日日要练法术。
但没练好会闹出很大动静,练好了则石崩树倒,人走狗啸。
好在他耐性好,脸皮薄。
每次见我,打完招呼,总是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也好在我练得快,他憋了两三次,终于要说的时候,我已经练得很好。
虽然不吵了,但慢慢,他观看起我练法来。
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我双指一点,山石随手而动,紧接如烟火炸裂。
我深感自己天资极佳、刻苦非常。
难得见到悟真这样的大善人,我忽然像渴求认同的孩子般追问起来。
他如我所想,点了点头,眼睛从惊讶到半眯:
自然是。
他说,早就听闻流山上仙天资聪颖,是昆仑最年轻的上仙,今日一见,惊艳非常。
他夸人的时候眼里冒着光,没有希冀,只有单纯的欣赏。
这样的夸奖是自先生去后的第一次,我再见到。
长老还叫我去给他送饭。
因为他打坐总是忘记吃饭,而我每日都要去膳堂。
悟真吃得不多,但我每次打的很多。
因为狗上了年纪,难吃荤腥,我不喜油腻,常吃素食。
我图省事,把他的饭和狗的饭打到了一起。
谁知刚把饭端到他面前,他就将自己的饭菜分给狗一半。
还双手合十,点头向狗致以歉意。
见此,我下意识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划拉给他。
他和狗都转头看我。
看见他的光头,我脸颊有些羞红。
不过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我知道他脸皮薄,好糊弄。
我端起碗装作无事吃起来,认真劝道:
您每日诵经参禅,如此耗费心神,吃这么点怎么能行?
您放心,这半边我没吃过,您多吃一点,今日就算了,明日起,我给您多打一点饭,吃得多才有力气修佛。
狗朝我叫了一声。
我说:
您瞧,狗也这么觉得。
他拿着筷子,皱眉思索。
最终下了筷,那就麻烦流施主了。
他吃得多了,精神头都好了。
有时见我跟其他峰的弟子吵架,还会来听上几句对错。
放以前经文都念不完。
我就说,每日饭吃这么点,看什么不是一副慈悲样。
我人生寡淡,待过的地方只有出生的那座小城,还有昆仑。
所以自学会御剑后,我总是到处飞。
宝儿精力不及从前,我就总是将看到的风景用法术画成画。
久而久之,紫云峰随处可见山川锦绣,四季缤纷。
谁知爱看这些的不仅有狗,还有悟真。
毕竟从出生就被选做佛子的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寺院的后花园。
因此每回我外出归来,悟真和狗就乖乖等待。
看我随手起画,色彩翻飞。
05
有回我带回来一个十七的少年。
他妙眉妙眼,俏嘴俏脸。
家道中落,流浪在外。
他阿姐阿姐地叫,叫得人心甜。
我还给他做了几件衣裳,他抱着我的手,夸天夸地地撒娇。
那段时间我沉浸在养孩子的成就感中。
就像以前我养大自己和宝儿。
但我感觉悟真似乎有些不悦。
因为他把悟真的金钵盂拿来装饭了。
他说以前家里自己用的就是金碗。
虽然悟真没有发脾气,但每回碰见我们,都不笑了。
点一点头,收起眼就走了。
他也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每回都端了饭,上屋里一个人吃。
说自己习惯了清净,出家人还是静修好。
直到后来,他连招呼都不打了,总是躲着我走。
有时我俩远远看见,我想和他打招呼,他却立马装作没看见,过后又悄悄回头。
他诵经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不知道佛家的门道,但我觉得悟真一定不会真生气。
毕竟我割断了他的佛珠,他都没怪我。
我觉得是我们太闹腾,打扰了悟真。
于是我教小孩读书,希望他能养成沉稳的性子。
但没想到他学识渊博,与我如出一辙。
我一拍大腿,教他男德。
有回我们正在上课,悟真路过。
我正教他男德第一课:
下厨。
只是这人之前定是娇生惯养,眼笨手笨。
揉面要手把手地教,切菜要站在旁边仔细看。
饶是如此,还切伤了手。
我急忙抓着他的手指包扎。
他阿姐阿姐地喊痛,我拍了他的脑袋。
一个小破口,痛什么痛。
一转眼,悟真路过窗边,未转头看屋内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提着做好的饭菜,去找悟真道歉。
我语辞诚恳,小孩不懂事,希望他能谅解。
他克制地看了我一眼,眼眉低垂:
这本就是紫云峰,贫僧只是借住,何来原谅一说,若是您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此地没有我这个人,不用管我便是。
我知道他肯定是有气的。
但他的退让反而让我急了。
明明是自己被打扰,还好声好气地为我开脱。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若是哪里不满可以直接跟我们说,我们是真心希望您在这里住得好。
我知道小玖有时很吵,但他父母双亡,能保持这样活泼的性子已经很不容易,我会好好教他,希望您看在我和狗儿的份上,能真心原谅他。
他良久没有说话。
我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却有些失望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太年轻,虽是佛子,但难免孩子心性。
我问他:
敢问佛子今年多大?
二十有余。
您看,您比小玖才年长两岁,却堪当佛道大任,一定不会跟小辈计较,他今日还特地做了饭菜,叫我带来给您赔罪。
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您怪他是应该的。
不过我不希望您记恨上我,毕竟这是他的错,不是我的。
这两人,谁在我心里更有分量,我是知道的。
我并不想一个有道心的人受了委屈。
也不希望自己在他心里变得很差。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差的人。
他没有回答,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如此待他,所为为何?
我承认自己是有些无聊,带回来个小孩解解闷。
但我总不能说实话,只能拿出上仙惯常的话糊弄:
我身为上仙,待世人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世人在我眼里,皆如草木,又如神明。就像我对您难道不好吗?对我来说,对谁好都是一样的。
他垂着眼,似乎往心里听去了。
而后像是说服自己一般,喃喃说道:
对谁都是一样的吗?
……是的,我也应该对谁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