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粗鄙，不通文墨，全长安都在笑我娶了个乡野村妇。
我命她住偏院，纵容下人苛待，用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她。
可她只是沉默地守在药炉前，十指烫满水泡，仍将药碗捧到我面前。
祖父头七那夜，她带着十三城的布防图消失在风雪中。
城破那日，我如同阶下囚般与长安城的纨绔们跪在官道旁。
却见马背上的敌军女将，铁甲凛冽，眸光如刃。
正是我那粗鄙不堪的妻。
01
我生来体弱，五岁才会开口说话，七岁才能勉强走路，常年药不离口。
父亲战死时，我还小，只记得灵柩回京那日，满城素缟。
后来母亲与两位兄长也相继战死沙场。
偌大的林府，只剩下我和祖父。
祖父常年镇守边关，偌大的府邸只剩我一人。
腊月飞雪，祖父班师回朝。
我一早就亲自下帖，广邀长安世家前来为祖父接风洗尘。
铁骑踏雪而来。
为首那匹乌骓马上，祖父的白眉上结着冰霜，铠甲却擦得锃亮，在雪地里泛着寒光。
祖父
我踉跄着往前迎，雪地湿滑，差点栽倒。
祖父一把扶住我，稳稳托住我的胳膊。
你这孩子，大冷天的出来做什么?
祖父就是这样，铁汉柔情，从不肯让我吃一分苦头。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花厅。
侯府内，早已备好珍馐佳肴。
暖炉烧得正旺，早有道贺声便此起彼伏地涌来。
林老将军威武
老将军宝刀未老，实乃我朝栋梁啊
这些恭维的声音此起彼伏充进耳朵，混合着饭菜的香气，使我有些飘飘然。
我不自觉挺起胸膛，想要为祖父引荐，以此来暗示我在长安并无虚度时光。
我偷眼去瞧祖父神色，却见他眉头越皱越紧。
诸位好意老夫心领了。
带上各自的礼物都回去吧，改日老夫自当登门道谢。
满厅笑语戛然而止，端着酒盏的手僵在半空。
我急得后背沁出冷汗。
这些请帖可是我亲自写了三日才送出去的。
为的就是让祖父荣归故里。
齐伯伯捋着胡子踱步上前。
老将军，大家都是蹚雪为您老接风的，为此三郎可没少下请帖，您又何必推辞?
我喉咙发紧，生怕祖父驳了这些人的面子。
可祖父依旧没给好脸，背过身不再言语。
齐伯伯脸色铁青，袖袍一甩。
好得很既然主家不欢迎，那我们走
雁琼跟在齐伯父身后，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她插着腰，双脚一跺。
林映澜，你今日若不说清楚，明日我就让郑尚家的媒人进门
我心里急得手心冒汗。
今日本是要借着接风宴的名头，求祖父为我和雁琼的婚事做主。
眼见雁琼真要跟着齐伯父跨出门槛，我猛地攥紧拳头。
祖父明鉴，孙儿与雁琼两心相悦，恳请祖父...
话还没说完，便被祖父厉声打断。
住口
02
祖父的目光如刀锋扫过厅堂。
老夫此次回来，一为述职，二为三郎定下终身大事。
我心头一热，忍不住望向雁琼。
她眼角还挂着泪，却已露出羞怯的笑意。
看来祖父已经意会到了我的意思，接下来就要与齐家结两姓之好了。
可下一刻，祖父的话却直突突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索性诸位都在，我便引荐一番。
祖父将一旁的高大侍卫拉至身边。
英英便是我为三郎选的正妻，不日成婚，一定请诸位来喝喜酒。
满堂哗然。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宋英英的女子。
她沉默地站在厅中，一双脚比寻常男子的鞋履还大几分。
厅中传出几声戏谑的轻笑，像雷雨一般砸在我心头。
祖父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不要娶她
放肆
婚姻大事，哪容得下你一黄口小儿置喙。
雁琼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就往门外跑。
我刚要追，祖父那双鹰目一瞪，我顿时像被钉住的蚂蚱，动弹不得。
宾客四散，唯独剩下我们祖孙三人。
突然胸口一阵绞痛，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直挺挺往前栽。
宋英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托住我的后背。
我闻到她身上带着股子铁锈混着药草的怪味。
她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三两下抖开，倒出一粒小拇指盖那么大的红色药丸，塞进我口中。
那药丸又腥又苦，卡在嗓子眼火辣辣的。
我气得一把推开她。
滚开
她也不恼，轻巧地往后一仰，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还顺手拍了拍沾灰的衣摆。
三郎祖父声音陡然提高。
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我梗着脖子顶了回去。
报恩就要娶她?我与雁琼心意相通，为何就不能成全我们
祖父突然冷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神竟使我有种后脊发凉的感觉。
齐家这种佞臣，也配跟我林氏攀交情?
这些世家纨绔，成日只知溜须拍马，若是明白人，怎会在今日就登门拜访?
我心头猛地一颤，却又抓不住心中那稍纵即逝的不安。
祖父长叹一声，转向宋英英。
英英，你来说。
宋英英上前一步，开口道。
圣上体恤老将军鞍马劳顿，特赐一日休沐。可今日这满堂宾客，平白让老将军落了个结党营私的把柄。
祖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三郎，你仔细看看今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有一位是站在金銮殿上议事的?
这些个连早朝都进不去的末流之辈，今日为何来得这般齐整?
他们都等着借我这安定将军的东风，好让自家父兄在明日朝会上多分一杯羹。
我顿时如芒刺背，却强撑着辩解。
这些人平日与孙儿交好，最是和善...
祖父看我的眼神闪过一丝轻微的失望，却依旧语气谆谆。
这是因为老夫还镇守边关，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祖父看着宋英英，赞许道。
英英精通岐黄之术，这些年随军行医，连军中最棘手的寒毒症都能医治。
至于齐家那丫头，我听闻她多次当街纵马伤人，娇蛮任性。
这样的女子，不是良配，以后休要再提。
03
我冷眼看着宋英英住进了西厢最好的院子，心里直犯恶心。
满长安都在传，容貌堂堂的小林大人，竟然要娶一个不懂风月的大脚悍妇。
我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连醉仙楼的小厮见了我都憋着笑。
心心念念的赐婚圣旨终于下来了，却写的是我与宋英英的名字。
这是祖父特地为她求来的恩典，生怕这丑事不够轰动。
趁着祖父进宫，我径直闯进她的屋子。
一推门就被烟呛得直咳嗽。
宋英英正蹲在药炉前，灰头土脸地扇着火。
果真是个农户女，这般没有体面。
我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百两银票。
喏，这是一百两，拿了快些滚。
她抬头看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却还装傻道。
大人这是何意?
我冷笑道。
装什么清高?你们这种乡下人，见钱眼开不是常事?
说着又掏出一张银票。
见钱眼开的女人，这些总够了吧?
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与你成婚是老将军的意思，他与我有恩，你要是真不想去，不如再去问问他?
我一把掀翻药罐，将银票甩在地上。
再不滚，小爷杀了你。
滚烫的药汁溅在她手上，立刻红了一片。
她居然不喊疼，就这么静静看着我发疯。
我被这平静的眼神吓得心一沉，用力给她一脚，转身去了齐府。
齐府院落，雁琼穿着艳丽的红色裙裾，正挥舞马鞭抽打一个粗实丫鬟。
那丫鬟生得五大三粗，光着一双大脚跪在青石板上，脚背已皮开肉绽。
雁琼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贱婢就凭你这副尊容，也配在本小姐面前晃悠
她故意提高嗓门，眼角余光瞥向我，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我心头一热，快步上前。
雁琼...
滚开
她反手一鞭抽在我脚边，扬起一阵尘土。
林映澜，你还有脸来见我?
我瞥见地上那丫头血肉模糊的脚，突然福至心灵。
一把夺过雁琼手中的鞭子，运足力气抽了下去。
啊
丫鬟惨叫出声，蠕动着向前爬去。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和雁琼相提并论?
我每说一句就抽一鞭，胸中一片气血翻涌，挥鞭却越发狠厉。
三鞭过后，那丫鬟已经瘫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
雁琼这才露出笑意，娇嗔道。
还算你有点良心。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手指戳我胸口。
再给你三日，若还退不了那门亲事，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方才运气已让我身形俱疲，我强咽下喉间腥甜，赔笑道。
好，谢谢齐大小姐宽限。
04
是夜，我推开房门，祖父正赤裸着胳膊坐在案几前。
露出的左臂上布满狰狞的疤痕，最新的一道横贯肩胛，血肉外翻。
宋英英专注地撒着药粉。
祖父面色隐忍，似乎极为疼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我不敢出声，站在门框处好半晌。
直到宋英英将棉布一层一层裹在臂膀上，包扎好，祖父才睁眼。
三郎来了。
我撇了撇嘴，恶狠狠地瞪了宋英英一眼。
这村姑倒是识相，收拾药箱退了出去。
我踱步到祖父跟前，面容扫过他的臂膀，有了一丝不忍。
可想到雁琼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我便又下了决心。
祖父，满长安都在笑话我娶了个大脚村姑，您就行行好，成全我跟雁琼吧...
我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祖父忽然笑了。
他慢慢系上衣襟，动作牵动伤口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臭小子，你以为宋英英愿意嫁给你?要不是老夫拿救命之恩要挟，人家堂堂医圣传人，会看得上你这个病秧子?
我涨红了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祖父疲惫地闭上眼。
娶了她，你身边就有了一个能替你挡刀试毒、熬药守夜的死士。
林家现就剩你一个独苗，祖父老了，很多事只能为你铺路，也做不得许多主了...
我喉头一哽，眼眶竟有些发热。
祖父...
祖父突然抬手制止了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老夫不让你娶齐家那丫头，是因为齐家即将大祸临头，届时你若喜欢，纳她当个妾室也无妨。
至于宋英英，待你身子好了，想怎么样，老夫也不管了。
我心头一跳，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再多问。
朝堂纷争向来深不见血，哪是我这个病秧子能掺和的?
只要能把雁琼弄到手，做妻做妾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祖父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愧是大将军，决策于千里之外。
有了祖父的定心丸，我这些日子再未出府，任由祖父操办婚事。
只是每次宋英英端着药进来时，我都忍不住要刁难她一番。
这次我又失手打翻了药碗。
滚烫的药汁溅在她素色的裙摆上，飞溅的碎瓷片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对不住啊。
我歪在软枕上笑得恶意。
小爷这手啊，见了丑人就发抖。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瓷。
我故意把脚边的碎片踢远，看着她膝行去捡的模样，心里痛快极了。
上好的暹罗地毯沾了药渍，立刻有丫鬟来换。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指桑骂槐道。
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动作这么慢，侯府白养你们
她不再说话，默默退下。
我看着房内重新铺好的地毯，心想等身子好了，定要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
至于现在..
哼，只要我的身体能康复，这些都是享之不尽的荣华。
牺牲一下色相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