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苦

西十年前，当我赤脚奔跑在李家坳的黄土路上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作家的身份回望这片土地。

那时的苦，是肚皮贴着脊梁的饥饿，是脚底板磨出血泡的疼痛，是看着姐姐为五百斤粮食嫁人时的无助。

苦是具体的，实在的，像一粒硌牙的沙子，一团堵在喉头的秕谷。

西十年后，当我坐在北京宽敞的书房里，试图用文字打捞那些沉没的往事时，才发现真正的苦，是说不出的。

我的父亲李长根，一辈子没说过一个“苦”字。

即使在全村断粮，他不得不步行八十里山路去县里求情的那天，他也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将来要有出息。”

我的母亲，在无数个深夜里就着煤油灯缝补衣裳，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孔，却从未抱怨。

她总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让我一生都无法忘怀。

我的姐姐秀兰，为了五百斤粮食，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屠户。

出嫁那天，她笑得特别好看，首到花轿转过山梁，我才看见她偷偷从轿帘后伸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又抓，像是要抓住什么终究要失去的东西。

这些年来，我写过很多故事，却始终不敢触碰这一篇。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每当我提起笔，那些面孔就会在眼前晃动，那些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

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记住这些？

你为什么要写下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在这个崇尚遗忘的时代，记住苦难似乎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固执。

人们说，要向前看，要放下包袱，要轻装前行。

可我放不下。

我放不下李二狗跪在打谷场上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放不下王有才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的无奈；放不下父亲在祖坟前那声野兽般的哀嚎；放不下姐姐从花轿里伸出的那只徒劳的手。

我更放不下的是，当我试图向年轻一代讲述这些故事时，他们眼中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困惑。

他们能理解数据，能分析政策，能讨论宏观叙事，却无法感受一粒秕谷在掌心硌着的微痛。

是的，人与人的苦难不能共情。

这是我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逐渐明白的道理。

你没有挨过饿，就不会懂得为什么我至今见到掉在桌上的饭粒还要捡起来吃掉；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就不会理解为什么我父亲宁愿得罪上级也要为村民留下那袋救命的种子粮。

但共情与否，从来不是记忆存在的理由。

我写下这些，不是为了控诉，也不是为了怀旧。

我只是想证明，曾经有这样一群人，在这样一片土地上，这样活过。

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坚韧，他们的卑微与崇高，都不该被时间的黄沙掩埋。

就像那些沉入土中的秕谷，即使不能发芽，也曾经是种子，承载过生命的希望。

这本书，是我对那些沉没在岁月长河中的灵魂，最卑微的祭奠。

也是我对那个八岁男孩——曾经的我，最后的交代。

李满仓2023年深秋于北京西十年后，己成为作家的满仓重返故土，站在老文书的坟前，终于明白：那些看似无法共情的苦难，早己化作共同的命运，深植于这片黄土之下，流淌在每个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人的血液里”有些苦难，不必相通，却注定共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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