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枭

窒息。

无尽的、冰冷的窒息感包裹着我，仿佛被投入不见天日的深海，沉重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每一寸意识都在尖叫着挣扎，却徒劳无功。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在那场该死的车祸里，剧烈的撞击和玻璃破碎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然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推送的感觉，通过一条狭窄而温暖的通道。

外界的声音变得朦胧而遥远，嘈杂的人声，似乎还有……女人的呻吟和鼓励？

猛地，压迫感消失了！

冰冷的空气粗暴地灌入我的肺部，刺激得我本能地张开嘴——“哇——哇啊啊啊——”这……这是我的声音？

如此稚嫩，如此微弱，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

剧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我拼命想睁眼，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能感受到昏暗的光线和几个晃动的、色彩斑驳的影子。

“老爷！

老爷！

夫人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恭喜老爷！”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谄媚。

“好好好！

哈哈哈！

天佑我林家！

我林老财奔波半生，总算有后了！

赏！

统统有赏！”

一个粗犷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爆发出洪亮的大笑，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林老财？

这名字……透着一股子暴发户和土鳖混合的味道。

我心底一沉。

努力聚焦视线，模糊间看到一个穿着亮色锦袍、体型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正凑近了看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但那笑容里，总感觉掺杂着些市侩和精明的味道。

而且，他身上飘来一股混合着烟草、汗味和……一种我后来才知道是骰子骨的独特气味。

还没等我消化完这糟糕的名字和气味，我就被转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一位面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却眉目温婉的妇人正低头看着我，眼神里的爱意和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的孩儿……”她的声音很虚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温柔，轻轻抚平了我初来乍到的恐慌。

这是……母亲？

我的心猛地一酸。

上一世我是个孤儿，从未体验过母爱。

此刻，被她这样珍重地抱在怀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和安全感油然而生。

所以，我这是……重生了？

而且重生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看这架势，家境似乎还行，像个土财主。

但“林老财”和那股赌坊味儿，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妙。

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我抵抗不了这具婴儿身体的本能，在那温暖的怀抱和淡淡的奶香中，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在吃了睡、睡了吃的循环中度过。

但我的大脑却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我像个最贪婪的信息接收器，捕捉着一切能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东西。

我得知这里是一个叫做“靖朝”的国度。

父亲林旺，人称林老财，是这青州城西市一带经营着一家“林氏赌坊”。

母亲柳氏，是父亲的正室妻子。

除了母亲，家里还有三位“姨娘”：张姨娘、李姨娘和王姨娘。

我上面还有一个嫡亲的姐姐，叫林婉清，今年西岁。

另外两个妹妹，是李姨娘和王姨娘所出，一个三岁，一个两岁。

赌坊老板？

一妻三妾？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这家庭成分也太复杂了！

赌坊那是什么地方？

是非窝，祸乱源！

这种营生，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今天可能日进斗金，明天就可能债台高筑，家破人亡！

那点初来乍到的安逸感瞬间消失无踪，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大部分时间被留在母亲房里。

母亲柳氏性情极好，温柔似水，对我呵护备至，让我这颗曾经孤独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姐姐婉清偶尔会迈着小短腿跑来看我，用软软的手指好奇地戳我的脸，咿咿呀呀地说着“弟弟”、“好看”之类简单的词，眼神纯净得像山泉。

有时，我也会被乳娘抱到前院或厅堂透透气。

透过门帘缝隙，我能看到赌坊门口的景象：衣衫各异的人群进进出出，喧嚣的叫喊声、骰子撞击骰盅的哗啦声、铜钱银角子叮当作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躁动而危险的交响乐。

也能看到父亲林老财穿着绸衫，腆着肚子，在赌客间穿梭，时而勾肩搭背大笑，时而面色阴沉地训斥伙计。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茶水味和一种难以言明的、属于赌徒的狂热与绝望交织的气息。

这一切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前世也算经历丰富，深知这种行当的险恶。

这个家，看似富足，实则如同建在流沙之上的城堡，随时可能崩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必须做点什么来自保，甚至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但眼下，我连翻身都困难！

一种极度的无力感折磨着我。

当务之急，是尽快长大，至少，要能掌控这具小小的身体，能开口表达！

我开始偷偷地、拼命地练习。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努力活动小小的手脚，尝试发出除了哭嚎以外的声音。

这个过程笨拙而缓慢，常常累得我筋疲力尽。

时间流逝，转眼过了几个月。

我快一岁了。

这一日，乳娘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笨拙地教我：“小少爷，叫娘…娘……”我配合地咧咧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就在这时，父亲林老财从赌坊那边过来，脸色铁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首娘贼！

手气真背！

刘麻子那杀才，肯定出老千！

别让老子抓到！”

乳娘吓得噤若寒蝉，连忙低头。

林老财看到我，或许是心烦意乱，或许是随口发泄，没好气地冲我嘟囔：“小兔崽子，看什么看？

老子输钱还不是为了给你挣家业！”

就是现在！

我积蓄了很久的力量，努力控制着那不听使唤的声带和舌头，集中全部意念，试图突破那层无形的束缚。

我张开嘴，感觉喉咙肌肉紧绷，终于，两个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音节挤了出来：“爹……爹……”空气瞬间凝固。

林老财脸上的怒容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我。

乳娘也惊呆了，手一软，差点把我给摔了！

“你……你刚才叫啥？”

林老财怀疑自己气糊涂出现了幻听，猛地弯下腰，把那张带着烟味和油汗的脸凑到我面前，耳朵几乎贴到我嘴上。

我再次凝聚力量，更清晰地重复：“爹……爹！”

这一次，真真切切，毋庸置疑！

林老财脸上的阴沉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炸得粉碎！

他猛地首起身，像是中了头彩一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

听到了吗？

我儿子！

我儿子叫我爹了！

才多大点！

老天爷！

天才！

我林老财的儿子是天才！

哈哈哈哈！”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之前的输钱的晦气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奋地冲着赌坊方向大喊：“都听见没？

我儿子会叫爹了！

老子的种就是不一样！”

整个林家小院，因为这声石破天惊的“爹爹”，瞬间炸开了锅。

仆役们纷纷张望，伙计们探头探脑，脸上都写满了惊奇。

我被林老财那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这第二次人生，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

只是不知道，这声“爹爹”，究竟会把这个家，引向何方。

我看着父亲狂喜到近乎失态的模样，心底那根危机的弦，却绷得更紧了。